珠峰北部,海拔8200多米的卓奧友峰腳下,方精云一行人的調查觀測工作結束了,準備啟程下山。接下來,他們將對海拔5300-5600多米的坡地進行群落調查,以及連續3天2夜的小氣象晝夜連續觀測。
可進展并不像他們想象的順利。失眠、眼睛充血、鼻子流血、耳鳴惡心......每個人都有了高原反應。不過,他們堅持完成了所有工作,歇三步走一步,把各處氣象觀測儀器收了回來。
下山至5200米左右,方精云有點堅持不住了,一天之內肺水腫,脈搏一度每分鐘跳到210次。5天后,他度過了危險。這一年是1991年,方精云32歲。
“那時您怕嗎?”
“感覺非常奇妙,也不是那么害怕,其實休克之前腦子是非常清晰的。”讓方精云有些遺憾的是,因為當年的肺水腫今后無法再登很高的山了。
但他從未停下腳步。30年來,方精云的腳步抵達世界兩極,調查了國內幾乎所有著名山地的森林,完成了國內三大草原地區的群落調查。
方精云引用英國登山家喬治·馬洛里的名言:“為什么要登山?因為山就在那里。”他又補充說,做植被研究的人也是如此,因為那里有植被,所以想搞清楚。
是選擇,更是機遇
如果沒有那兩次選擇,方精云說,自己可能不會有這樣神奇的生命體驗。
1978年,恢復高考的消息傳到了安徽懷寧的一個農村,18歲的方精云顯得格外興奮,因為這可能是他實現愿望的唯一出路。
年少時期在農村的艱苦生活,方精云刻骨銘心:小學時便在田里作農活兒,吃不飽穿不暖、有病沒處治是常有的事,愛讀書卻常常無書可讀,好不容易找來一本必須得飛快看完,“因為很多人都排隊等著呢”......那時,方精云沒想過會上大學,心里只有兩個很樸素的愿望:離開農村到城鎮吃“商品糧”,讓父母高興、讓家里風光。
距離高考還有半年時間,方精云被分到理科尖子班,他拼命學習,與同學們互學互考,那段日子雖然壓力大,但愉快、難忘。
最終,方精云的高考分數遠超當時重點大學的錄取分數線,雖然他在重點院校欄里填報了國內最好的數學系,但最終還是被普通院校的安徽農學院(現安徽農業大學)林學專業錄取。這對他來說,也很滿足,“畢業后能到一家木材廠工作也很好,那時,村里木材十分稀缺,誰家要是做木材的就非常風光。”
考上了大學,方精云的命運軌跡第一次轉了彎。第二次,則讓方精云的目標不再是木材廠,而是更廣闊的學術天地。
進入大學的第3年,好消息再次傳到了方精云的身邊:應屆畢業生可以考國內和公派出國的研究生。那時,影響一代人的報告文學《哥德巴赫猜想》也深深觸動了方精云,“那個年代,科學家是一個神圣的職業,成為科學家,是青年人最高的事業追求。”
當年公派出國留學的競爭比高考更激烈。方精云夜以繼日地學習,外語幾乎是從零開始,大學英語終考考了98分,為全校同年級最高。
得知自己可能成功錄取出國研究生是在一次野外實習的閑聊中,一位老師說“我們學校有個學生不得了,考取出國研究生了。”方精云的老師在旁邊立馬說道:“這個學生肯定是方精云。”
1983年秋,方精云在北京林學院(現北京林業大學)和大連外國語學院進行了一年的培訓后,來到了日本信州大學,從事森林生態學專業的學習和研究。
機遇總是始料未及與方精云的命運相撞。上世紀80年代,中日關系迎來建交歷史上的蜜月期,日本對中國留學生非常關心。在日本,方精云的導師每天抽半小時到一個小時教他學習日語。周邊老百姓(23.560, 0.15, 0.64%)對他們很是熱情,方精云有時在做實驗的途中收到他們送來的衣物或者食物。到了周末,老師、同學、周邊與中國有往來的民眾帶著他們出去游玩,感受日本風情。
學術上,方精云看到了中外之間的差距,如饑似渴地學習新知識、新思想。那時候,計算機還沒有普及,他就手寫完成了約20萬字、長達300多頁的碩士論文。從初稿到完稿,修改了4遍,寫完后,手上起了厚厚的老繭,也練就了他非常好的日文寫作水平。
“那時候學習有點過目不忘的感覺,覺得這一領域里就沒有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。”20多歲的年紀,方精云時常夢中都在思考問題。導師身上嚴謹的科研態度和扎實的作風,更是對他產生了一生的影響。
“與其說選擇,不如說是機遇。”談及這兩次人生轉折,方精云說。
“學術研究我始終沒趕‘時髦’”
“我并沒有一開始對研究方向進行詳細規劃,而是根據存在的新問題,一步一步更深入一點。”方精云說。
1989年,方精云回國,來到了中國科學院生態環境研究中心,干的第一件事是植物種群生態調查。他帶著1000元所長基金,和向同事借來的1000元,背著背包,裝上鍋和干糧、羅盤和錘子等,與組里的幾位年輕人一起,一頭鉆進原始森林開展調查,有時一待就是兩三個月。
1991年,自然科學基金委給了他科研路上第一筆資助,一共3萬元,這對當時的他來說“非常重要,能夠繼續開展工作。”
得到支持后的方精云卯足干勁,很快在1994年,他成為了首屆國家杰出青年科學基金獲得者,前后一共80萬,這筆“巨款”改變了方精云的學術道路,他開啟了植物生態學的研究之路。
植物多樣性是他首先關心的問題,東起江浙,西達青藏和新疆,南至海南島,北抵大小興安嶺,方精云對全國主要植被類型都進行了實地、定點監測,初步發現了我國植物多樣性的地理分布規律,在此基礎上完善和發展了生態學相關理論。
在植物多樣性考察過程中,“森林碳匯”吸引了方精云。植物的光合產物或者有機碳在生態系統中如何運轉和流動的?不同生態系統有機碳的積累和分解有何不同?碳匯是如何產生的?一些新問題讓方精云投入到了陸地生態系統碳循環的研究中。
方精云成為了開拓者。后來,他作為領頭人,聯合全國近30所研究院所和高校的350多名科研人員,按照統一的實驗設計和調查方法,對包括森林、草地、灌叢、農田在內的中國陸地生態系統碳儲量及其分布進行系統調查,調查樣方17000多個、采集各類數據20萬個,被認為是當今世界范圍最大的野外調查。
這是一份“家底”摸查,通過這項研究,結合以往的積累,他們清晰地了解了中國植被生產力、碳收支以及生物多樣性的宏觀格局,國土資源規劃、保護與利用有了更可靠的科學依據,也產出了豐碩的理論成果,部分成果以7篇系列論文組成的專輯形式發表在美國《國家科學院院刊》上,這在國內和亞洲都是第一次。
在野外調查過程中,方精云很早便意識到,960萬平方公里的國土,數據測量不可能全部依靠腳步丈量,發展生態遙感勢在必行。他發展了大尺度植被動態的研究方法,推動了我國生態遙感學科方向的發展。
野外,始終是方精云心中不可替代的實驗室,“生態學在國外也叫‘野外生物學’,野外調查觀測是必須的。”
可野外的工作猶如“探險”,雨季進山、在森林里迷路、過河險被激流沖走、與螞蟥和蛇斗勇......永遠不清楚下一個危險在哪里、是什么。方精云總是以一種樸實的職業精神看待這些,他并不覺得堅持下來是因為偉大,而是這份事業的性質就是如此,他反而愛上了路上的風景,“當時看起來很難的事情,最終都過來了,再回味便是非常有趣的。”
正是方精云和他的團隊成員們持之以恒的努力,他們在生態學的理論和實踐方面做出了突出的成就:在國內外發表學術論文400余篇,其中在《科學》《自然》《美國科學院院刊》期刊上發表19篇論文,國際引用量達52000余次。同時,他先后就生態保護、氣候變化、科技體制改革等問題向國家提交咨詢報告7份,一些咨詢建議已成為國家的政策。
“一路走來,國家科學基金給了我很大的幫助,學術研究我始終沒太趕‘時髦’,一直做著自己認為是生態學領域里的核心科學問題,這些后來大都成了大家都在做,以及國家很需要的事情。”在方精云看來,認準一件事兒,把它做好就足夠了,也是重要的。
“我的學生,就是我最滿意的成就”
方精云用“系統性”形容自己的科研成績,把“最滿意”這一形容詞給了自己的學生。
工作起來,學生是怕方精云的。他非常嚴格,小到標點、注釋等格式,大到數據使用,容不下半點馬虎。尤其是要求數據不僅要真實,還要全面,有選擇地使用數據就是學術不端,是絕不能容許的。
方精云對自己更嚴格。1997年,他從國外訪學歸來,擔任北京大學城市與環境學系教授,先后獨立講授本科生和研究生的4門必修課,參與講授研究生3門課,對待每門課,他都會根據每年科研最新成果與發現,較大幅度地調整講義。白天上課,晚上在實驗室,時常到深夜一兩點才離開。
學生們無奈“吐槽”,“熬不過方老師。”
學生們成長最快的日子也大多在野外調查。在北大,方精云帶著一批又一批的學生,發起了一項雄心勃勃的研究計劃——北京大學山地植物多樣性研究計劃,試圖了解我國物種多樣性的大尺度格局及其成因。每到6月中下旬,學校一結課,方精云和學生就開始打包行李,朝著一個山頭駐扎下去,兩三個月里,科學知識和思想與簡餐美景一同浸入身心。
這個被認為是“不可思議”的計劃實施了20多年,一大批植物生態學優秀人才成長起來。“我的學生中,有近20人先后成為國家級人才。”方精云自豪地說。
學術之外,同學們評價方精云“很義氣”,他們一起吃飯、打乒乓球和羽毛球、跑步......像好友一般相處。
方精云尤其愿意與學生一起聊天,他很享受這個過程。多年來,他與學生在一起的時間幾乎超過了與家人相處時間。
聊天時間常常是在晚飯后,“聊天可以是科研和學習上的話題,也可以聊一些生活上的事情。”方精云希望多了解學生一些,知道學生想什么,才能更好地因材施教、因人選題。同時,他也在這個過程中捕捉到一些有趣的科學問題。
后來行政工作多了,聊天時間少了,方精云覺得“很對不起學生”。
2010年,方精云受聘擔任了中科院植物研究所所長,6年里,他和同事們開展了包括研究所組織架構、人才人事、評價體系、體制機制、規章制度等方面的全面改革,使得植物所很快成為中科院生命科學系統里最好的研究所之一。
2019年,近60歲的方精云接受了擔任云南大學校長的邀請。這份“新工作”讓他覺得有挑戰的是,要從培養學生和科研中拿出更多時間和精力。
“但既然答應了,就要盡全力去做。”近4年來,方精云和云大的同事們從學科建設、學生培養、科學研究、人才引進、以及制度建設等方方面面對云南大學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,產生了重要影響。
改革成效為高教界和學術界有目共睹。在不少云南高校人士看來,方精云在推動辦學思路、治校理念和辦法舉措的轉變,不僅對云南大學的快速發展提供了保障,也將成為云南高校未來發展的重要財富。
學生,仍是方精云最為關心的。對于學生,方精云始終不喜說教,在云南大學每年的畢業典禮上,他的發言總會字斟句酌,希望拿出最真摯最平實的語言。2019年的主題是勤奮實干才能成就自己,2020年他希望同學們做一個正直上進、不怕吃虧和懂得感恩的人,2021年他告訴同學們“幸福是奮斗出來的”。而在每次講話最后,他都會真誠祝愿學生快樂、健康,祝愿“每一位同學都有一個光明幸福的未來”。
“走向社會,大多數同學都會是一個普通人,比起做多大成就,我內心更希望學生們做一個合格的公民,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和義務,靠自己的努力為家庭、社會做貢獻。”方精云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