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若想維持高速增長,恐怕也不現實
自三四月沖高后,我國外貿數據近期明顯回落,幾大出口市場增速出現下滑。與此同時,俄烏沖突以及西方國家通脹問題仍在演變,全球需求仍舊低迷。
在經濟全球化退潮大背景下,也有加強區域合作的努力。隨著近期《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》(RCEP)對菲律賓在內的15個簽署國全面生效,標志著全球人口最多、經貿規模最大、最具發展潛力的自由貿易區進入新階段。
今年下半年我國外貿形勢是否會有起色?RCEP會產生哪些利好?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專訪了外經濟貿易大學中國世界貿易組織研究院院長、教授屠新泉。
西方國家采購需求
從中國轉移會進一步發生
中國新聞周刊:我國今年3月和4月出口增速分別為14.8%和8.5%,5月出口增速明顯回落,為-7.5%,也大幅低于同比增長0.1%的預期。你覺得原因有哪些?
屠新泉:三四月是比較特殊的月份。去年12月起我國疫情防控政策優化調整,后續有節日、季節性因素存在,一二月份很多業務都沒法開展,大量積壓的訂單集中在三四月份交付。所以,3月出口數據大“爆發”是有一定的偶然性或者特殊性。
從較長趨勢來看,實際上從去年年初開始,中國出口增速一直處于下行通道。所以今年5月的數據并不是突然就出現的情況,它也并不僅僅是因為中國本身原因導致的,更多是世界市場大環境變化的結果。
我國2021年出口特別亮眼,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很多西方國家出臺了大量針對消費者的刺激政策。消費者手握大量現金去消費、采購,推動我國出口快速增長。
而從2022年初開始,很多國家疫情防控相繼放開,相關的生產活動逐漸恢復,相應地,之前實施的很多刺激政策就退出了。另外,加上通貨膨脹抬頭,全球整體消費能力受到很大打擊,外貿回落。這種情況不僅在中國,基本上全球都是一樣的,世界貿易數據都在下滑。
中國新聞周刊:你如何看待今年的外貿形勢?隨著現在全球外貿萎縮,低速增長甚至負增長,會不會成為我國外貿常態?
屠新泉:至少從目前來看,外貿出現大幅度下滑可能性并不高,大概率會維持低速增長的態勢。只要世界經濟維持增長勢頭,外貿實現正增長應該是沒有問題,但若想維持高速增長,恐怕也不現實。
從世界經濟發展前景來說,現在還看不到增長率反彈或者再進一步提高的可能性,很多機構都在下調世界經濟預測值,這是一個大背景。
另外,地緣政治、產業鏈轉移或者說是產業鏈重構,尤其是西方發達國家跟中國的所謂的“脫鉤”,對我們還是有一定沖擊。過去,我國出口市場中,發達國家一直占到一半以上,這也是過去40多年外貿發展的主要動力。但現在整體來看,他們的部分采購需求從中國轉移是會進一步發生的,這對我國出口會有壓力。
此外,我國現在正積極構建以“內循環”為主的“雙循環”經濟結構。反映在外貿上,過去這些年,外貿占GDP的增長、占GDP的比重一直都在下降,這也成為一個宏觀趨勢。所以,中國經濟發展對外貿的依賴程度肯定會下降。未來,國內生產的產品更多會以國內市場為主。
一個比較明顯的例子是,外資企業以前生產的大概1/3產品供國內市場,2/3出口,但現在反過來了。從這個角度來講,我國外貿增長也可以說是到了一個新階段。不會再像過去那樣,國內生產主要是供出口。加上我國整體的經濟結構、產業結構都在發生調整,“內循環”比例會進一步提高。
中國的優勢在于生產能力。疫情防控政策調整后,我們的生產能力得到快速釋放。過去幾個月,相比于德國、日本、韓國、越南、印度等主要出口工業國,中國的出口形勢仍然是最好的。
全球需求萎靡,這個靠單一國家是無法扭轉的。但從生產的角度來講,我們體現出來更強的競爭力。當處在低迷的世界市場當中,我們的競爭力還是能占領更高的市場份額。
我們與東盟形成了上下游關系
中國新聞周刊:5月,我國前三大出口市場增速都在下滑。其中,對歐盟出口446.3億美元,同比下降7.0%,原因是什么?歐盟市場未來的主要挑戰有哪些?
屠新泉:歐盟在貿易政策上總體是較為開放的,比較遵守WTO規則。雖然這兩年也受到了美國一些影響,但還沒采取類似于美國這樣比較明顯的“脫鉤”政策。
所以我國對歐盟出口下降并不是因為歐盟政策原因,更多還是由于歐盟經濟遇到了比較大的困難。歐盟,尤其是德國,受俄烏沖突的沖擊比較大,其整體的通貨膨脹率、經濟增長率都受到了很大影響。德國又是歐洲經濟的“火車頭”,德國經濟不好,整個歐洲經濟都不太好。相應地,中國對歐洲的出口也會受到影響,這是對歐盟經濟現狀的反應。
歐盟市場未來的挑戰主要還是在于俄烏戰爭的破壞性影響。到現在,歐盟的通貨膨脹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,這會抑制居民的消費能力。例如,去年冬季,歐洲整體供暖成本、能源成本都大幅度走高,當地人把錢都花在這上面,消費的錢自然就減少了,這對我國出口產生了一定影響。
中國新聞周刊:東盟是我國最大的出口支撐經濟體,但對東盟出口在四五月份連續回落。這應該需要擔心嗎?與產業鏈轉移到東南亞有關嗎?
屠新泉:東盟這兩年跟我們的經貿關系發展非常快。我認為,東盟可能是我國潛力最大的貿易伙伴。因為東盟體量不小,有6億多人口,總體還處在快速發展階段。
此外,東盟跟中國的產業鏈、供應鏈的關系密切。產業鏈轉移對外貿影響有好有壞。雖然中國有一些企業轉移到了越南、馬來西亞、泰國等國家,但也帶動了出口。因為企業的組裝廠去了東盟,但中間品依舊還需要依靠中國制造,得從中國進口。比如,我們現在跟越南之間的貿易增速非常快,今年1至5月對越南的貿易總額超800億美元。
所以我們現在跟東盟之間的關系,從供應鏈角度來講,是上下游關系。我們處在上游,東盟在下游。
當然,對東盟出口在四五月份連續回落,這也是因為聯動效應。東盟國家的出口對象主要還是美國、歐盟等發達國家。但他們現在總體形勢都不太好,對東盟的進口需求下降。相應地,東盟對我國的進口需求也會下滑。這并不是因為我們和東盟之間本身發生了什么問題,而是第三方市場出現了問題,帶來的連鎖反應。
所以現在也有觀點認為,我們通過加強與東盟的外貿關系,實現了跟美國的間接掛鉤:中國向東盟出口,東盟向美國出口,有傳導效應。
中國新聞周刊:隨著今年6月2日,《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》(RCEP)對菲律賓正式生效,RCEP對15個簽署國全面生效。你覺得該協定會產生哪些影響?
屠新泉:RCEP在東亞地區(包括澳大利亞、新西蘭)打造了一個產業鏈閉環。無論是從生產還是消費的角度,都形成了一個更加順暢、自由化、便利化的流通體系,這是非常關鍵的。
我們以前曾經力推中、日、韓三邊的FTA(自由貿易協定),后來因為各種原因沒有成功,但是RCEP已經把中日韓包括進去了,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也已經實現了東亞“經濟一體化”,這非常重要,它帶來的放大效應是比較顯著的。
RCEP的東亞簽署國在地理上、文化上都很接近。澳新稍微西方一點,但他們跟東亞地區的關系也都非常密切。從經濟的角度來講,RCEP簽署國的互補性也非常強,規模龐大,隨著RCEP深度實施,我覺得包括貿易自由化、投資自由化等在內的一系列紅利都會逐步釋放。
2022年12月18日,廣西南寧市,人們在2022中國-東盟農業機械暨甘蔗機械化博覽會上觀展。圖/中新
我們對美國市場的依賴程度在下降
中國新聞周刊:對美國出口下降,中美貿易戰、美國的印太經濟框架落地、美國制造業回流等,是否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?
屠新泉:目前中國對美國出口的絕對值還可以。但是,中美“貿易戰”還是有很大沖擊,畢竟范圍太大了。被加征關稅的產品出口有明顯萎縮,但部分沒有被加征關稅的產品,其出口仍然在增長,綜合來看,總體變化不是太大。這也說明,美國如果沒有加征關稅,我們對美國的出口增長遠遠要比現在快,單邊貿易保護主義確實產生了嚴重的負面影響。
不僅是貿易戰,美國也在更進一步推動“脫鉤斷鏈”,把一些產業鏈轉移到他的伙伴國、盟國,或者說像墨西哥這樣的地方。有的以美國市場為主的企業,他就不得不把供應鏈轉移出中國。產業鏈的轉移比出口的轉移要更慢一些,這些也會對我們產生影響。雖然現在看起來還沒那么明顯,但也在慢慢顯現出來。
對美國出口下降,也跟我們與美國之間的貿易結構本身變化有關。實際上,中國對美國的出口占總出口的比重,大概從2000年左右開始出現持續的緩慢下降。美國對我國出口市場的重要性在持續下降,雖然速度很慢,不是說有顯著變化,但它是個長期趨勢。
以前我們對美國出口市場高度依賴,一個重要原因是,中國扮演了“世界工廠”角色,產品加工組裝后賣到美國。但現在,對這些產業、商品的依賴程度在下降。像制鞋、服裝等產業已經轉移出去很多了。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,我們對美國出口的勞動密集型產品減少,是中國產業升級的結果。
另外,伴隨產業升級,我國已經從中低端消費品出口國,變成一個中間品的出口國,而美國基于目前制造業情況,并不能充分消化。結果就是,中國中間品的主要出口國不是美國,而是東盟和一些其他國家,我們對美國市場的依賴程度在下降。
中國新聞周刊:應該如何應對產業鏈轉移造成的壓力?
屠新泉:產業鏈轉移的影響肯定會進一步顯現。但并不都是負面影響,有一部分轉移是我們主動作為,具有經濟上的合理性。
當然,產業鏈轉移會產生一些負面影響。比如一些勞動密集型的加工制造企業轉移,肯定會帶來失業的問題。但是我們的解決思路不是說一定要留住這個工廠,不管它工資再低,我們要留住它。我們應該是發展新的產業來吸納就業人口,讓這些勞動者得到更高工資。這才是正確的處理方法,不然你永遠都是個低收入國家,永遠富不起來的。所以我們需要順勢而為,不強留那些低回報低收入企業,同時不斷推動產業升級,發展新興產業。
2023年6月2日,山東煙臺市,廚師們在2023RCEP區域食品產業博覽會上現場制作美食。圖/視覺中國
政府要將資源向社會轉移
中國新聞周刊:今年你覺得外貿還有哪些灰犀牛是需要警惕的?外貿企業缺訂單,應該如何“過冬”?
屠新泉:最需要關注的還是俄烏沖突的演變。如果說戰事進一步擴大,再次影響歐洲形勢,對我們來說也不是好事。
現在之所以出現外貿訂單減少或者流失,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受到地緣政治影響,大家對未來預期不穩。
從國家層面來說,制造業轉型升級正在進行,競爭力也在增強。從企業角度來講,外部因素我們也影響不了,只能說盡可能去設法規避風險,同時不斷提高自己的競爭力。
中國新聞周刊:外貿尤其是出口的走弱,為國內經濟的穩步復蘇帶來不確定性。面對外需和內需同時不足,你認為國內應該出臺什么樣的刺激政策?
屠新泉:我們近年來比較持續的問題是重生產輕消費,雖然說前期政府投資很重要,但到了一定階段應該做調整,但目前來看,調整力度不明顯。政府應該要把資源進一步向社會、民間轉移,把錢交給市場,交給企業和老百姓去消費。
從市場角度來看,企業沉迷于低成本優勢,我國勞動者收入偏低,導致消費力不足。現在迫切需要“收入倍增計劃”提高勞動者收入水平。
政府投資也應該從“硬基建”轉換到“軟基建”,包括教育、醫療、養老等社會保障類投資力度應該要加大,這樣才能形成更高水平的“內循環”。